前不久,笔者参加外交部亚洲司组织的东盟东增区(菲律宾南部、文莱、东马北部、印尼北部经济增长区)考察宣讲团,任团长赴马尼拉、文莱、沙巴、吉隆坡、雅加达访问,与东南亚政界、学界、企业界和媒体交流“一带一路” 如何对接东增区,深感“一带一路”的中国两难。本文对此进行了梳理。
“一带一路”实践中常见的悖论
“一带一路”阐释和实践中,常常遇到各种悖论,体现了中国的两难。
第一,时间与空间的悖论。“一带一路”与古丝路的关系要拿捏好, 说没有关系,人家怎么支持?说有关系,是怎么样的关系?“一带一路”“源于古丝路又超越古丝路”,不是复兴古丝绸之路,因为古丝绸之路主要是文化、贸易交流之路,“一带一路”是新型全球化,激活丝路记忆和丝路精神,是对古丝绸之路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空间上,《愿景与行动》将“一带一路”定位为“区域性合作架构”,后来中国提出“基于欧亚大陆不局限于欧亚大陆”,“经营欧亚大舞台,世界大格局”,国内外学者中出现了“中国过度扩张”的声音或指责中国不透明, 但究竟包括哪些国家则含混不清。
第二,内涵与外延的悖论。中国强调“一带一路”秉持开放包容理念, 谁都有份儿,许多老外就问:这不就成为全球代名词,没有意义了吗?中国为投资、贸易统计方便,用了六大经济走廊沿线国家说法,报道中常出现沿线国家、参与国家、相关国家概念,这种区分也是不得已,一些国家怕被分为三六九等。“一带一路”的“五通”,不同东南亚国家理解各有侧重,菲律宾杜特尔特总统提出“build build build infrastructure”(大建特建计划),倾向于把“一带一路”就理解为基建;文莱则把它看作助力本国实现经济多样化的希望。
第三,名与实的悖论。“一带一路”提出之前就不搞“五通”吗?沿线国家与参与国家如何区分?我们修的路算不算“一带一路”?一些国家知道“一带一路”是中国的大战略,就讹上了中国投资、承包项目,漫天要价。我们必须明白,自觉建设“一带一路”和盲目推进五通,是有本质区别的。“一带一路”是织网、布局、造势,既是国家大战略,又是国际大倡议。
第四,新与旧的悖论。希腊东南部的比雷艾夫斯港在“一带一路”提出前就有,怎么成了带路项目?东南亚国家也有类似疑问。“一带一路”尽管是新生儿,但只是倡议,激活已有、未来的合作项目,实现互联互通而已。
第五,破和立的悖论。在国际体系里,中国角色小荷才露尖尖角,如人民币国际化对冲美元霸权风险,但国际化本身受制于美元霸权。“一带一路”是因为原有体系不合理,但改革有风险。
第六,“中国硬件,西方软件”的悖论。“带路”国家经济基础几乎都是发展中国家的,上层建筑往往是发达国家那套。“一带一路”要克服“中国硬件,西方软件”悖论,须共建博物馆,一起修史谱教材,正本清源。
第七,双边与多边的悖论。建设“一带一路”三大原则共商共建共享, 中文朗朗上口,义正辞严,然而翻译成外文就成为空洞的宣示。有人质疑多边还是双边?笔者用“build of all, build by all, build for all”来表达,效果很好。于是,又有人质疑互利双赢(Win-win),说中国赢两次(China win twice),一国一策会不会导致歧视性安排?笔者回应,双赢是为了共赢,先双边再多边,因为多边形总是从两点决定一条直线开始的。这是科学常识,且说服最有效率。
第八,权与利的悖论。马来西亚大学中国研究所所长座谈时建议, “一带一路”不能只关注当权者(power-holder),应关注利益攸关方(stakeholder),但与反对派接触,民粹当头,会被利用且效率低下,不确定性太大。
第九,透明度悖论。不少国家抱怨“一带一路”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甚至还有讥讽中国国内都不透明,还主张国际透明。“一带一路”到底包括哪些国家?顶层设计还是摸着石头过河?一国一策会造成不透明的假象。这里有文化差异,正如中国大厅里都有屏风,含蓄而谦逊,不像西方文化那么张扬。
第十,标准悖论。按照国际标准做,“带路国家”达不到;不按照这个做,有些国家担心中国中心。顺便说一下,中国口头禅“欢迎加入‘一带一路’”,也给人印象“一带一路”是中国主导的,应改为“欢迎共建‘一带一路’”。
第十一,政府与市场的悖论。“一带一路”建设强调企业为主体、市场原则、政府服务、国际标准,但实践起来要实事求是,要政府—市场双轮驱动,国企—私企协调发展,不同项目、不同地区不能一刀切,这就回应了国内外对国有企业比重过高,PPP模式轮不到私企的抱怨。
第十二,“规则导向全球化”与“发展导向全球化”的悖论。本质上是世俗文明与宗教文明的分歧,换言之,是实事求是与自以为是的差异。
第十三,效率与公平的悖论。要效率还是就业?雇佣中国工人效率高, 24小时三班倒;不雇佣当地工人又导致抢饭碗说。关键在于培训,让当地工人尽快熟悉业务,实现当地化。
第十四,实用主义与理想主义的悖论。笔者在马来西亚大学中国研究所介绍“一带一路”时,用了蒙内铁路、亚吉铁路的例子,马来西亚学者反感地说:“我们是亚洲四小虎,不是非洲!”可是当讨论马哈蒂尔新政府叫停的东海岸铁路项目时,他们又要非洲那样的优惠条件。
第十五,内与外的悖论。国内要赚钱,国外担心中国占便宜。所到之处,老外总是问:“一带一路”对我有什么好处?没有人说如何为“一带一路”做贡献的。而中国人担心“一带一路”学雷锋,投资打水漂,被人讹上。
第十六, 光养晦与过度扩张的悖论。特朗普打压中国,新韬光养晦论抬头,责怪“一带一路”招惹美国打压,担心中国过度扩张。“一带一路”是织网、做局、造势,下一盘大棋,而棋子尚未落满,当然会产生此类担心。
第十七,中国模式悖论。中国特色还是普世价值?中国文化是取经文化,我们不输入也不输出发展模式,但是如果中国模式只在中国土壤上起作用,如何让其他国家跟着中国一起搞“一带一路”?我们鼓励各国走符合自身国情的发展道路,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共同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
第十八,中国角色悖论。近年流行对华政策关键词“reciprocity”(对等),要中国承担发达国家义务,又不给中国发达国家权利(不承认中国市场经济地位就是典型例子)。老外抱怨:中国说自己是发展中国家,还搞“一带一路”?中国角色太多不行,太少了也不行。插五星红旗,中国特色标语在非洲没有问题,但在东南亚就会唤醒半个世纪前输出革命的记忆。
第十九,华人华侨悖论。华人华侨是“一带一路”的联系桥梁纽带,但太积极了会引发干涉内政的担忧,助长中国渗透论。且华人华侨拿中国提升在本国地位,容易引发所在国反感、攻击。马来西亚大选时舆论就攻击马华公会悬挂习近平主席相片一事。
第二十,知行合一的悖论。“原则好,行为跟不上”,这是一些国家对“一带一路”项目的抱怨。中国人说看大局,长远,老外很难理解“辩证看,统筹办”的中国精髓。
以上悖论折射出西方话语霸权语境下的中国悖论: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damned if you do, damned if you don't),同时揭示出“带路国家”的二元性:发展中国家经济基础,上层建筑与意识形态仍然西化。
西方对“一带一路”的态度
因为“带路国家”精英多受西式教育,对“一带一路”的不少关切与西方类似:包括地缘政治尤其是中美地缘冲突、环境与劳工标准、政府采购、社会责任、腐败、债务、透明度,等等,即对中国意图的质疑。
一方面,部分国外政界与学界将“一带一路”简单当作中国国内政策的延续,即为解决国内问题而配套的外交战略,如转移过剩产能,倾销国内商品等;另一方面,也将其看作中国试图改变现有地区和国际秩序、获得地区和全球主导权的国家战略,即中国试图改写国际规则,核心问题是规则导向还是发展导向?
“一带一路”强调“企业为主体、市场化运作、政府服务、国际标准”,为什么西方人感觉是中国的政府工程呢?这是由“一带一路”初期阶段的沿线国家国情及基础设施建设本身的特殊性决定的。“一带一路”之六大经济走廊沿线65国家中,有8个最不发达国家,16个非WTO成员国,24个人类发展指数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的,如何能一刀切实行欧洲倡导的高标准市场原则?那就如同让小孩与运动健将一同赛跑,脱离实际。因此要实事求是,实现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有机结合。中国主张,发展是解决所有难题的总钥匙;规则当然重要,但要不断成熟、循序渐进。中国改革探索出的政府—市场双轮驱动经济发展模式正在弥补,“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发展短板,带来基础设施建设的第一桶金,通过养鸡生蛋而非杀鸡取卵,增强自主发展能力,同时培育新的市场。中国改革开放探索出一条工业走廊、经济走廊、经济发展带模式,先在沿海地区试点,继而在内陆港口城市和内陆地区试点推广,形成经济增长极、城市群,带动整个中国的改革开放。现在,“一带一路”要让非洲市场以点带线,以线带片,从基础设施(港区铁路贸五位一体)互联互通着手,帮助非洲获得内生式发展动力,形成经济发展带,实现工业化和农业现代化,脱贫致富。如果完全依赖市场,好比把孩子直接扔到大海里,结果可想而知。中国通过建开发区,先让孩子在游泳池里学会游泳,再畅游大海。这就是“一带一路”的做法。
西方人担心“一带一路”重复他们过去所做的——殖民地。这种心理干扰着他们对“一带一路”的认识,与西医难认同中医一样,“一带一路”的中西(由于二元性,也就是中外)之争乃科学与艺术之争。针对西方世界对“一带一路”的态度可以回复如下。
第一,先验论与实践论。秉持先验论的西方人,尤其德国人,很难认同中国的实践理性:以点带线,从线到片,逐步形成区域合作的大格局。
第二,线性论与辩证论。先摸着石头过河,到一定阶段才能顶层设计。
第三, 统一论与阶段论。有些人拿中国国内问题质疑“一带一路”能否开放包容, 忽视了发展阶段差异:带路国家比中国发展阶段低,中国当然可以讲开放包容。
第四,时机论与天命论。中国人笃信天命,不存在等什么都准备好了才干。
第五,硬实力论与软实力论。软实力也是干出来的。
讲好“一带一路”故事
“一带一路”既面临着难得的国际机遇,也面临着众多国际挑战,总体上归结为“一带一路”悖论;“一带一路”悖论也是中国悖论和带路国家二元悖论的折射。与此同时,“一带一路”沿线多为发展中国家,政治搞西方那套,经济基础相对落后,是典型的二元结构,能否借鉴中国发展模式,结合自身国情,实现“一带一路”项目的落地生根?中国没有军事联盟体系, 人民币国际化任重道远,能否给“一带一路”提供安全、金融公共产品?建立有利于“一带一路”建设的安全—金融体系任重道远,目前强调的先试点、再推广原则,“一国一策”做法,是否导致歧视性安排,如何统筹为“一带一路”国际合作机制?
“一带一路”集中体现中西误解之源。讲好“一带一路”故事,不只面临西方话语霸权的挑战,而且面临西化世界的挑战。不同于美国崛起建立在欧洲肩膀上,中国崛起面临西方近代以来形成的体系挑战,这在“一带一路”建设所面临的话语权悖论中得到充分体现。
第一,名与实悖论。国内称战略,国际称倡议,“一带一路”如何实现内外统筹?
第二,特色与普适悖论。中国模式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我们也强调不输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为中国模式所吸引,如何既能借鉴又保持自己?
第三,破与立的悖论。中国发展模式强调政府与市场双轮驱动,利用国际市场又创造和培育国内市场,为世界提供全新选择,严重冲击美西方主导的普世价值,挑战其国际体系主导权。西方国家出现抵制中国模式的合流,造成规则导向全球化与发展导向全球化的中西对抗,而“一带一路”建设尤其是国际融资又需要争取西方发达国家的参与,如何把握破和立的关系?
第四,中国与世界的悖论。“一带一路”建设既弥补市场原则不足又强调市场原则,既强调标准走出去又强调遵循国际标准,如何平衡?
第五,二元悖论。“一带一路”沿线多为发展中国家,政治搞西方那套,经济基础相对落后,存在典型的二元结构, 能否借鉴中国经验,结合自身国情,实现“一带一路”项目的落地生根?讲好“一带一路”故事最终有赖于建设“一带一路”话语体系,超越种种悖论,任重道远。
“一带一路”建设是伟大的事业,需要伟大的实践。讲好“一带一路”故事,也是伟大实践的有机组成部分,不只是建设“一带一路”的先导,伴随着“一带一路”建设的整个进程,久久为功,步步为营,积小胜为大胜, 达到“三声”境界:润物细无声,大音希声,此时无声胜有声。
作者简介:王义桅:察哈尔学会“一带一路”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欧盟“让·莫内讲席”教授。
文章来源:《公共外交季刊》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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