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指出:“人们对《资本论》中应用的方法理解得很差,这已经由对这一方法的各种互相矛盾的评论所证明。”这里的根本原因在于《资本论》的方法与黑格尔辩证法之间的复杂关系。马克思在1858年1月14日给恩格斯的信中提到:“完全由于偶然的机会——弗莱里格拉特发现了几卷原为巴枯宁所有的黑格尔著作,并把它们当做礼物送给了我,——我又把黑格尔的《逻辑学》浏览了一遍,这在材料加工的方法上帮了我很大的忙。”由此可见,马克思是将黑格尔辩证法作为材料加工的方法以贯通其研究成果的。但由于概念形式的抽象性与普遍性,除非在哲学层次予以清晰的界划,否则,难以在形式上将马克思《资本论》的辩证方法与黑格尔辩证法区分开来,因此,有必要继续探讨马克思《资本论》方法论的形式化特征。
黑格尔辩证法的实质是“肯定的辩证法”
按照黑格尔的辩证法,任何事物内部都包含着肯定与否定两个对立的方面,但肯定之中包含着否定,否定之中也包含着肯定。所谓“规定了的否定”是指否定本身有着肯定的意义,但否定的结果不是虚无,而是产生新的规定;所谓“否定之否定”则包含着两度否定与三个环节:前者是指矛盾的展开对开始的否定以及矛盾的解决对矛盾展开的再否定;后者则是指矛盾的开始、展开和解决三个环节。由于否定相对于肯定是较后也是较高的环节,因此,从肯定到否定、否定之否定的三段论体现出事物发展的辩证法。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之所以借黑格尔辩证法的方法来表述自己的研究成果,是因为黑格尔的辩证法呈现为精神之实现自己并成为绝对精神的过程,这种过程与资本之从商品发展而实现自身为资本的过程具有极大的相似性。也正是从这个意义说,“资本的逻辑”与“精神的逻辑”之间具有某种亲缘关系。但正如黑格尔所说,“密涅瓦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才会起飞”,当能够在理论形式上将某个社会作为对象予以总体把握并予以肯定的时候,其实也恰恰是这个社会即将终结的时候,即可予以否定的时候。
但黑格尔是在“思辨”的层次保留肯定与否定的,他所说的否定是不涉及现实生活的虚假的否定,而他所说的肯定不过是思想肯定思想的“同语反复”。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固然能提出“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是因为黑格尔看到了劳动的否定性力量。但他认为这种否定性力量不仅表现为外化、异化,而且还表现为外化、异化的扬弃,即将其视为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由于黑格尔所理解的劳动是抽象的思维活动和精神劳动,而将物质的、感性的劳动视为“精神的样式”。这就表明,黑格尔的辩证法只是以一种“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形式表达了人类历史运动的辩证法。而这种辩证法的活力最终窒息在第三个环节,即否定之否定实则是“肯定”的环节中。
马克思辩证法是一种“否定的辩证法”
由于辩证法是对事物之运动过程的表述形式,但思维内部关于运动的表述就只能通过概念组合的形式来努力实现。因此,仅仅从概念排列的形式看,思维内部是无法分辨出“唯物”“唯心”或两者之间的“颠倒”关系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消解了唯物辩证法与唯心辩证法的根本差异,而是需要结合思维形式与运动本体的关系重新审视两者的关系。因为辩证法作为运动的表述形式,是决不能与运动的本体混为一谈的。但在主张“思维”与“存在”之同质性的黑格尔看来,形式与本体恰恰是水乳交融、不能分开的;而在马克思那里,运动的形式与运动的本体却是可以分离开来的。因此,阐释马克思辩证法的唯物论性质,就必须结合运动的形式与运动的本体的区分展开。而马克思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的最大差别就在于马克思所面对的是社会生活这个唯物主义的本体,而不是黑格尔在唯心主义立场的“自恋”,马克思也是从唯物论的视角批评黑格尔把“思维过程”转化为“独立主体”“现实事物的创造主”的唯心主义性质的。正是由于马克思是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展现了“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我们可以称马克思辩证法为“否定的辩证法”,以表示其与黑格尔“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的根本对立。
正是基于社会生活这个唯物主义的前提,马克思才能充分展现出其“否定的辩证法”的意蕴。即,既要否定包括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在内的一切旧唯物主义的“直观性”或者“客体性”,又要否定唯心主义对“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的抽象发展。但在德意志强大的思辨哲学传统之下,包括费尔巴哈唯物主义与法国机械唯物主义在内的唯物主义获得了马克思的“有限的肯定”,根本原因就在于其“矫枉过正”的思想功效。但是,这种肯定之所以是有限的,是因为这种直观唯物主义还是不彻底的,亟待继续予以否定。因为这种否定所指向的社会生活,本质是革命的、实践的,而这种实践活动显然不是对直观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否定之否定”。因为“实践”所打开的全新空间绝对不可能被封闭为一个“概念”。这个实践空间具有消极与积极的双重意义:从消极意义说,这个空间是对前两个环节或者阶段的“双重否定”,因此,决不能被任何同一个层次的否定之否定即肯定所填充;就积极意义来说,这个空间是一个实践的空间,而不是理论的空间,所以这个否定具有极大的开放性,但并不是说这个否定的形式就不可能形式化,而是说“指向实践的理论形式”已经不同于原来意义“关于实践的理论形式”了。
由于黑格尔在哲学史上“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对于运动形式与运动本体的混淆,间接导致了学界对马克思《资本论》方法论的形式化特征的一系列误读。而我们以上的分析表明,马克思的否定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存在着根本的差异。因此,结合辩证法的唯物论基础,从方法论的形式化特征出发探讨一种不同于“理论的自足形式”的“指向实践的理论形式”,对于深刻理解《资本论》方法论的内涵,是具有深远的理论意义与现实意义的。
(作者王时中系厦门大学哲学系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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