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设计师丹尼尔·里伯斯金。(何小燕 摄)
柏林犹太博物馆内景。
柏林犹太博物馆外景。
在纽约林立的大厦中,丹尼尔·里伯斯金建筑事务所所在的雷克托大街2号大厦有着独特的地理位置:它紧邻华尔街,不远处便是新近建成的新世界贸易中心一号楼,这座新楼的主要设计者便是里伯斯金。
“这是一个有关精神和心灵的博物馆”
69岁的里伯斯金个子不高,身着一件深蓝色立领衬衣,笑容满面。这是一位世界闻名的建筑大师。1946年5月12日,里伯斯金生于波兰罗兹,1959年移居美国。他从小学习音乐,后来改学建筑。1989年,里伯斯金在国际招标中赢得了柏林犹太博物馆新馆的设计权。此后,他相继设计了德国奥斯纳布吕克的费利克斯·努斯鲍姆博物馆、英国曼彻斯特帝国战争博物馆北馆、旧金山现代犹太人博物馆、丹麦犹太人博物馆、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等。2003年,里伯斯金建筑事务所又赢得了重建纽约世贸中心大厦、“9·11”纪念园和“9·11”博物馆的总体设计招标,如今,这些设计正在逐一建设完成。
一进丹尼尔·里伯斯金建筑事务所,便可见到重建纽约世贸中心的初始设计模型,走廊两边墙上挂满里伯斯金曾经参与设计的各种建筑照片。与里伯斯金对话的房间内,三面墙边直冲屋顶的书架将整个房间埋进了书籍的海洋,这很符合他的个性。“在我的世界里,不仅有建筑”,他用带有波兰口音的英语说,“还有哲学、音乐、文学、诗歌、科技”。建筑是一种文化,他说,“我曾阅读李约瑟的巨著《中国的科学与文明》,孔子、老子等中国古代先贤的思想对我有很大影响。在我看来,中国古代先贤的思想与包括犹太先贤在内的西方哲人思想有不少相通之处。我从中汲取诸多养料”。
里伯斯金为自己制定的目标为“创造可以产生共鸣、独特和可持续的建筑”。在他的诸多杰作中,柏林犹太博物馆新馆是成名代表作。1933年,柏林建成一座犹太博物馆,纳粹兴起后被迫关闭。1971年,人们提出恢复柏林犹太博物馆,随后又提出建设犹太博物馆新馆。
“这个犹太博物馆意在展示犹太人的历史,那也是我个人历史的一部分。二战时,我的近亲中有约百人被屠杀,只有很少人得以幸存。”里伯斯金告诉我:“其实,在那场浩劫中,不仅有600万犹太人遭到屠杀,还有很多俄罗斯人、吉普赛人、共产主义者、宗教人士也遭到屠杀。我在考虑设计时,就一直在想,如何展示那段历史?不仅要展示那些令人恐怖的故事,还要展示希望。我们怎样从如此黑暗的历史中汲取积极的教训。由于这一建筑所承载的沉痛历史,在建筑史上没有任何先例可循。”
里伯斯金说,在设计这个博物馆的过程中,他并没有长时间泡在档案馆和图书馆,“因为这是一个有关精神和心灵的博物馆”。里伯斯金的部分灵感来自于一部没有完成的歌剧。二战时,犹太作曲家阿·舜勒贝格被赶出柏林,他留下一部未完成的歌剧,这部歌剧也因空缺的空灵留给人们极大的想象空间。“犹太博物馆刻意造就一个空灵的想象空间,在这一空间中,观众的足音形成回响,激发听者回想历史上发生的一切。”他说。
锯齿形闪电状、破裂形窗口、扭曲的地面、幽暗的空间,犹太博物馆独特的造型充满了隐喻。“新的博物馆本身没有入口,而是从老的博物馆入口进入地下,我认为这一隐喻是适宜的。德国有着诸如黑格尔等伟大哲学家,但也有反犹太人势力,犹太人常常处于地下状态。”他说,博物馆分为三条轴线,其中死亡之轴通向“屠杀塔”。在最初的设计中,“屠杀塔”全然没有光线。但里伯斯金遇到一位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这位幸存者告诉里伯斯金,他被押上被驱逐的车辆时,感到看到一束光,或许只是在他脑海间闪过的一道光,或许只是天空中一架飞机留下的光,但就是这道光鼓舞着他坚强地活了下来。受此启发,里伯斯金在“屠杀塔”中设计出一道光。“这一道光与博物馆内其他一些光一样,意在显示这是柏林未来之光。在展示这段历史时,也显示出积极的光明。”
在柏林犹太博物馆中,有展品显示,当纳粹疯狂屠杀犹太人时,犹太人四处逃难,但不少国家向犹太人关闭了国门,而中国则接纳了许多犹太难民。谈到这一史实时,里伯斯金很是动情。他说,他曾在上海参观一个二战展览中看到相关史实,令他颇为动容。“我有一个朋友,他的一家从波兰逃到俄罗斯,最后从俄罗斯到了中国,当时很贫穷的中国百姓将他们当朋友看待,照顾他们。这与当时一些欧洲国家对待犹太人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他说,“耐人寻味的是,柏林犹太博物馆首任馆长迈克·布卢门塔尔曾任美国财长,他就曾经作为犹太难民在上海生活了8年。中国人民的慷慨、大度和友善体现了中华文化的精华。我从许多方面对此多有了解。”
“应对屠杀、暴力、战争等历史创伤的正确做法是直面它”
“历史”是里伯斯金不断谈论的话题。当我们的话题转向今年适逢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时,里伯斯金主动提及,约一年半前,他参观了南京大屠杀博物馆。“当看到大屠杀博物馆和那些日本侵略者加害中国平民的历史时,我很受触动,这是一个悲剧,”他说,“因此我认为历史非常重要。如果没有历史,你将没有未来,你将不知何以自处。对我来说,历史是一种记忆,是一座建筑的根基所在。这种根基不仅仅是物质的土地,而是精神的记忆。有了这种精神的记忆和组织、整理,你才能设计一座建筑。因此,了解历史十分重要。如果那里存在着历史创伤,你无法躲藏,你无法假装忘却。因为这种历史记忆将不时幽灵般回来缠绕着你。因此,应对屠杀、暴力、战争等历史创伤的正确做法是直面它。这种直面不仅仅是探究历史事实,这更多的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反省。直面历史创伤有时是困难的,但这又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不如此,我们将生活在假装视而不见的状态下。”
在二战中,中国抗战军民伤亡人数达3500万人,但在日本,仍有人顽固地拒绝承认这一历史。“当有人犯下历史罪行并拒绝承认时,这是无耻的!”里伯斯金大声说道:“应该在日本建造博物馆展示这种历史罪行。仅仅为广岛核爆炸建造纪念物是不够的,那只是历史的一个侧面!一位哲人说过,真相是历史的女儿。你不能掩盖历史,否则历史将灼烧你。你不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能篡改历史。”
里伯斯金告诉笔者,在对二战历史认识问题上,其实德国人也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当我1989年到德国时,德国尚未统一。1990年德国统一后,有一天一位朋友问我,里伯斯金先生,你昨晚看电视新闻了么?柏林议会一致投票同意不需建立犹太博物馆,说他们有资金、设施等困难。”里伯斯金回忆说,“但我仍然认为建设这一博物馆很重要,这事关柏林的历史。这在德国成为一个很有争议的问题,包括专家在内的很多人认为不需要这样一座建筑,认为没有人会参观这样一座建筑。又经过了很长时间后,人们重新进行了思考,认为我们确实应该修建这样一个博物馆。在经过了十二三年之后,这座博物馆才得以建成。历史不是愚蠢的。德国人最终不可能无视那段历史。柏林犹太博物馆没有什么传世名画,没有什么重要文件,因为当时的一切都烧掉了,但仍然吸引着那么多人前往参观,恰恰是那种空灵吸引着人们,令人们追忆历史,思索历史。”
里伯斯金的人生是一个成功的故事。被称为“解构主义”建筑大师的里伯斯金这样解析着自己的人生。“你必须谦逊,你必须有耐心。正如跑马拉松比赛一样,你不能在跑到1000米时就贪图速胜,这要花费很长时间。成功最终不在于数量,不在于你做了多少,而在于质量。”他说:“搞建筑设计也不可能是一种抽象的、只依靠计算机就可完成的工作。当你设计一座建筑时,你的双手、双脚要融合其中,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你需要倾听各种声音,不仅要倾听那些喊声最大的声音,还是倾听那些弱小,甚至要倾听那些沉默的声音。建筑不仅要体现那些明显的特质,还要展示隐喻。建筑是一种文化,建造一座大厦要表明它意味着什么。真正好的建筑是能够与人进行超越时空的沟通与对话。”
“人生必须要做点什么。”意犹未尽的里伯斯金说:“一些人行走着并不一定证明他们活着;反过来,一些人虽然已经过世却仍旧活着。”
《 人民日报 》( 2015年09月06日 07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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