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文明的研究是最合适,也最需要运用比较方法的学术领域。
在人类近五六千年的历史中,曾经产生过不少文明,各自由微而著,由盛而衰,分别有其特殊的贡献。大家知道,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的《历史研究》开列了21个文明。这一数目未必妥当,考古学家丹尼尔在《最初的文明》等书里,所举有独立起源的古文明就有9个。无论如何,世界上的文明是多元的,人类的历史所以绚丽多彩,正因为这样。
然而,承认世界文明的多元性并不是很容易的。站在一种文明的位置上,每每认为其他文明只是本文明的派生物,如果不是,也是次等的,不足称道的。实际上,如马克思指出的:“世界历史不是过去一直存在的,作为世界史的历史是结果”。只有在欧洲工业革命和所谓地理大发现之后,从世界的角度研究和比较各种文明才成为可能。就中国而言,晚明时开始了中西文明的遭遇、交流和碰撞,于是形成了一个非常大的潮流和运动。文明比较研究的重要性,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凸显出来的。
不知道有多少中外学者谈论过中国文明的特点,看法虽纷纭不一,但在一点上可说是相当一致的,就是中国文明有独特的持续性。与中国古代文明并时兴起的古埃及等等文明,都未能像中国文明这样绵延久远,迄今不衰。这确实是极值得探索的大问题,不比“李约瑟难题”逊色。
谈到绵延久远,即涉及文明的起源。最近我常有机会讲,在自然史和人类史上有五个“起源”, 都是科学研究的重大课题,即:宇宙的起源、地球的起源、生命的起源、人类的起源和文明的起源。探讨文明起源的论作,很早就有了。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专门研究了从野蛮到文明的过渡,是我们都熟悉的。
1929年9月,郭沫若先生为自己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作序,说明:“本书的性质可以说就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续篇。研究的方法便是以他为向导,而于他所知道了的美洲的印第安人、欧洲的古代希腊、罗马之外,提供出来了他未曾提及一字的中国的古代”。郭沫若先生强调:“只要是一个人体,他的发展,无论是红黄黑白,大抵相同。由人所组织成的社会也正是一样。中国人有一句口头禅,说是‘我们的国情不同’ 。这种民族的偏见差不多各个民族都有。然而中国人不是神,也不是猴子,中国人所组成的社会不应该有什么不同。我们的要求就是要用人的观点来观察中国的社会,但这必要的条件是须要我们跳出一切成见的圈子”。
1986年,美籍华裔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写了一篇论文《连续与破裂:一个文明起源新说的草稿》。他引了上述郭沫若先生的自序,评论说:“这几句话所代表的观点在当时是有革命性的,它打破了中国学究孤芳自赏的传统,将中国社会史放在社会科学一般框架中去研究。……但是他只把该说的话说了一半,因为我们今天新的要求是要用中国社会的观点来观察人,而如此作必要的条件也是‘须要我们跳出一切成见的圈子’”。张光直先生提出:“我相信中国研究能在社会科学上作重大的一般性的贡献,因为它有传统的二十四史和近年来逐渐累积的史前史这一笔庞大的本钱。古世界古今文明固然很多,而其中有如此悠长的历史记录的则只有中国一家。……这批代表广大地域、悠长时间的一笔史料中,一定会蕴藏着对人类文化、社会发展程序、发展规律有重大启示作用,甚至有证实价值的宝贵资料”。
这里应该指出,郭、张两家的论点固然有着区别,但是仍有其根本的共同点,这就是人类社会与文明的发展有着普遍的规律,而研究中国的文明对于探求这种普遍规律是重要的。张光直先生的文明起源新说,正是由普遍规律着眼的。
关于中国文明起源,还想说几句。经过几十年的发现和研究,至少在中原地带,考古文化的链环已经连接起来,从仰韶、龙山,以至夏、商、周,文明的萌生形成,直到发扬光大的历程,应该说尽在视野之中了。但是这一历程还有很多环节有待具体化,有关研究需要深入,理论水平更应当提高。更重要的,是要用新的方法和手段去研究。
作为“九五”国家重点科技攻关计划项目的“夏商周断代工程”,开始策划时便确定是“为深入研究我国古代文明的起源和发展打下良好基础”,其研究途径则是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的多学科交叉结合。“十五”的“中国古代文明起源及其早期发展预研究”,继续了这一研究途径。“预研究”将制订今后探索中国文明起源发展的规划,相信在新世纪中,很快会出现研究探讨中国文明的新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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